杨振宁:你讲的有些是事实,可你的解释我觉得可能不太正确。比如像冯·诺依曼、泰勒他们在政治上的见解不是从一开始就这样的,都是慢慢演变成这样的。这个演变与整个世界局势的发展变化有密切的关系。你的解释把人分成两类,实际人不是分成两类的,在两个极端之间,人的分布是连续的。另外,一个人在政治里的位置是随时都在改变的。我想是这样,有些人专门做他自己的研究,不管别的事情;有的人除了自己的研究以外也管别的事情。这两种不同的人的天性是很显然的,古今中外都有这个现象。像奥本海默年轻时是很聪明的物理学家,可是他对世界上发生的事情也很有兴趣,所以他就参加了很多20世纪30年代美国的左派组织。但是这并不代表他这时要投身于政治,他只是觉得这是一个现代人应该做的事情。而费米呢,对这些也不是没有兴趣,但他不去参加这个组织、那个组织。回过来说,中国人也一样,有的中国物理学家喜欢发表对政治的意见,有的不喜欢。整个世界局势发生改变的时候也影响每个人的发展方向。比如说奥本海默在20世纪30年代跟很多左倾的组织有密切的关系,后来美国政府要做原子弹又选中了他作为重要负责人。所以你也可以说,这就把他一生的命运从本来主要做物理的方向推到了另一个方向。而在这一变化发生之后,他个人的长处在其中得以发挥,但最后也给他带来了打击。所以我想讲的就是不能预先固定这个人是这一派、那个人是那一派,他是随着时间和形势的转移而变化的。再比如泰勒,他是我的导师,他做我的老师的时候主要做物理学研究,可是也是因为特别的原因,奥本海默让他去研究制造氢弹,从而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奥本海默让泰勒去研究氢弹更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奥本海默的真正目的,不是因为他觉得氢弹研究在当时真的是必须要做的,事实与此相反。奥本海默召集很多物理学家研究原子弹,泰勒是其中的一员,他俩的年纪差不多,他们的关系那时也很好。在曼哈顿工程里有个理论组,里面非常重要的两个人是贝特 (Hans Bethe) 和泰勒,贝特是组长 (厚:他后来获诺奖了)。对,贝特很有名,他在20世纪30年代写的3篇长的文章2),发表在《现代物理评论》(Reviews of Modern Physics)上面。后来到我做研究生的时候,这几篇文章都成为核物理方面经典的必读著作,所以奥本海默就让贝特做理论组的组长。结果研究搞了几天以后,贝特就来找奥本海默,说泰勒在我们这组里边起负作用。什么缘故呢?贝特说:因为泰勒新的见解非常之多,每天早上来就讲两三个新的见解,组里的年青人的注意力都被他的新见解给吸引去了,泰勒在理论组里,使大家尤其年轻人严重分散注意力,不能集中到研制原子弹的工作上,这个问题得想办法解决。奥本海默说:想什么办法呢?如果你把他调出呢,泰勒会不满意。结果奥本海默就想出来一个聪明的办法。因为泰勒这个人思想奔放,喜欢思考新的东西。奥本海默思考后说:这样,把泰勒找来。然后他对泰勒说,你去做一个小组的组长,专门研究氢弹。奥本海默的本意是把泰勒从贝特那个理论组分出去,这样子一说泰勒非常高兴。泰勒就找了几个人组成一个小组,他是头,专门研究如何制造氢弹。因为这个缘故,1942年他就开始研究氢弹,这决定了泰勒后来一生的命运。所以你看这里头也有一些偶然的因素。奥本海默认为:第一,氢弹是虚无飘渺的,一时做不出来;第二,反正让他去做这个的话,就解决了贝特的问题。这个事情不但决定了泰勒的一生,而且对整个世界政治格局的发展都有一定影响。3)
杨振宁:我1949年离开了芝加哥,那以后17年我一直在普林斯顿,偶尔能见着泰勒,因为他有时候来普林斯顿开会,另外在美国物理学会开会时也能见到,但总的来说,很少。见面时多数时候也就讲讲hello、how are you之类的。我离开芝加哥以后和他接触时有几次较长的谈话,谈的也都与氢弹研究没有一点关系。第一次我跟他有比较长的交流,也就半个钟头、不到一个钟头的时间,是1955年夏天我到伯克利去访问,他约我谈过,谈的与核武器没有关系。记得我们谈过的有两件事情,一个是他问了关于规范场的问题,因为那时我与米尔斯合作的文章已经发表。他大概略微有点兴趣,他问了我一点问题,但没有深入。还有一个是,他跟我说 (停顿思索)……我不记得是我提出的还是他提出的,可能是我提出来的,但是我们谈了下面这件事。那时他跟奥本海默的冲突是全世界都知道的,我记得好像是我和他说,我觉得最好他来做点事情弥补一下,怎么弥补呢?因为他刚刚得到了美国总统发给他的恩里克·费米奖17)。费米1954年去世,在他去世前病得很厉害的时候,美国国会通过一个法令,要设立一项恩里克·费米奖。当时的奖金很多,第一个就给了费米18),这个奖一直存在,现在还有19)。于是我跟泰勒说,你刚得了费米奖,你为什么不给奥本海默提名一次呢?后来泰勒为奥本海默提名,下一年奥本海默就获得了费米奖。可是我猜想这不能归功于我,我想他自己也想到了,而且我相信别人也一定会提醒他,这是一个很好的弥补方法。但是至少我记得我和他谈过这件事。我记得我后来可能还给他写过一封信讲这个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