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20-3-30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Oscar: 回到 1950 年代, 物理学家发展了 Yang-Mills 理论,在此同时, 数学家发展了丛理论 (bundle theory)、 陈氏类、联络等;这些真的是意外事件吗?是什么连结了它们?
Atiyah: 这是个非常有趣的故事。我的意思是, 关键词本来应该是 Hermann Weyl。他是把规范理论(gauge theory)引入物理的学者。他写了第一篇探讨规范理论用途的论文。他是数学界的前辈, 很早就在普林斯顿研究所。他于 1955 年辞世, 那年我刚抵达那里。Yang-Mills 的理论大半在那时发展起来。我遇到过 Mills, 他在那里访问。有人会认为, 既然 Weyl 仍对物理感兴趣, 杨振宁和他应有对话。
Oscar: 他们曾同时在普林斯顿, 但我相信他们未曾有机会讨论。
Atiyah: 当时 Weyl 年事已高, 他对物理的兴趣已是 20 年前的事。当代物理学已朝不同的方向发展, 和他的工作非常不同。新的粒子被发现, 而他对那些事了解不多。但他是老前辈, 如果他们和他谈过话, 他会告诉他们有关 联络和李群的事情。那是年龄和时代造成的意外;我真的觉得很难理解, 他和杨振宁竟没有来往。机会错过了。同时, 顺便提一下, 和我同年代的 Ronald Shaw 在剑桥写了篇论文, 独立地发现了这个理论, 但是他的指导教授说文章“不值得出版”;可怜的家伙, 他从来没有发表过它。但当时物理界对这个理论有一些反对意见, 使得它不那么受欢迎, 以致被扬弃。几年后, 这个理论重新被审视;物理学家仍须使用它, 它有正当的物理用途, 于是它流行起来。但约十五年后, 1970 年代, 它又被席卷而走;这些年间, 物理学家追求不同的东西:对称、 粒子表示法 (particle representation) 和分类, 从事非常不同的研究, Yang-Mills 理论被抛诸脑后。当它再度复出江湖时, 正值我和 Singer 参与其中且深感兴趣, 因为我们正在研究相关的数学。但 Hermann Weyl 知道一切, 物理和数学, 他走在物理学家前面。但物理学家从不强调几何的面向。
Michael Atiyah 教授 (右) 与访谈者
Oscar: 但感觉上, 有一个缺失的环节, 使得它更加神秘:他们正在发展类似的东西, 且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
Atiyah: 故事是这样的:Hermann Weyl 用规范理论把电磁学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统一起来。他写这篇论文时, 爱因斯坦指出:这在物理上毫无意义, 因为 Weyl 研究的是实线丛 (real line bundle), 在其上尺度发生变化。规范理论与尺度有关;他的想法是:如果你在磁场中循一条路径走, 你将会改变事物的长度与尺度。爱因斯坦说:这是无稽之谈;如果是这样的话, 氢原子将不会都有相同的质量, 因为它们有不同的历史。尽管如此, 这篇论文还是出版了。这让我觉得有趣。这篇文章会发表, 是因为 Weyl 仍坚持自己是对的, 而爱因斯坦的反对意见被放在附录。Weyl 明白这些, 但要等几年后, 量子力学出现, 相位长度 (length of a phase) 被重新解释, 物理界的异议方才消失, 理论于是成为准则、 当代的准则。那时 Weyl 已撇开该议题, 不再研究它了。但是他当然知道, 这完全是他的理论, 尽管 non-abelian 的版本在他过世后才开始发展。如果他在世久一些, 他可能就是主要的缺失环节。
Oscar: 但有趣的是, 在数学界, non-abelian 理论当时正在发展。
Atiyah: 是的, 但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重点是:丛理论是黎曼几何的一个分支, 涉及微分几何、 平行移动, 是黎曼与意大利几何学家发展出的。它关乎切丛 (tangent bundle), 关乎度量, 但与丛的超结构无关;超结构实际上较易处理, 涉及度量的情况比较困难。
爱因斯坦提出相对论时, 引起微分几何学家很大的兴趣。它给了微分几何很大的冲击。平行移动是广义相对论的一部分, 所以这是非常自然的。新的做法是把向量丛放在空间之上。这非常好。而平行移动的概念对几何学家来说十分熟悉;不久之后, 陈省身和 Weyl 就把这个概念引入丛理论及特征类(characteristic class)。在数学里这行之已久;始自黎曼和 Betti, 微分几何学家一直这么做。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被并入微分几何, Yang-Mills 则因丛理论而进入微分几何。
这些都是数学的一部分。当时发生的事是, 我和 Singer 正与 Dirac 方程建立连结, 那是物理学家熟悉的一类微分方程, 关乎自旋、 旋转等。这是一个以前未曾被认真研究的新的数学。谁知道呢?我认为数学始终在那里。物理学家当时刚触及它, 后来对它非常感兴趣。那时 Hermann Weyl 过世了。这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但和生活中的大多数事情一样, 事实的发展并不符合你的预期, 也不是你回顾时想收成的。你可以在当时有不同的做法。这有点意外, 取决于时代的风尚、 人物及他们的个性。这很有趣, 是不可预测的。这不是自发的, 而是碰巧如此。
Oscar: 历经这些激荡人心的岁月, 由于你的贡献以及你的合作者、你的学派的贡献, 理论物理的全景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举例来说, 目前模空间在物理学无处不在。
Atiyah: 是的, 我们从那里起步, 当然是在代数几何脉络下发展, 而我熟知这些东西。随后物理学家对弦论产生浓厚的兴趣, 变得更加数学化, 且承接了其他人所做的大量数学。我的学生致力于 Donaldson 理论;在 1970 年代之后, 这种互动大为增加, 并且产生巨大的影响 (现在仍是如此)。物理和数学仍相互滋养。
Oscar: 我想请问:你目前对事物有何感受?是否觉得什么令人兴奋的事情正在发生?
Atiyah: 是的。随着年龄的增长, 你当然会与目前发生的事情有点脱节。我会间接听到一些内情。我读一些新的论文, 知道 Chern-Simons 理论有一些发展。至于我感兴趣的事, 譬如:结理论 (knot theory), 我会试着多少跟上它的发展, 虽然程度稍小。数学常变得更繁复;有更多抽象的东西, 譬如导范畴 (derived categories), 是老一代的人不喜欢的东西;但数学与物理的互动仍然非常密切, 目前已有一整代人同时研究数学和物理, 很难区分他们是物理学家还是数学家;他们是混合体, 这意味着他们有一些麻烦, 因为物理学家不把他们看作物理学家, 数学家不把他们看作数学家。所以, 他们有时候很难找到工作。我的意思是, 如果你无法归类, 谁会给你工作。但我认为这是非常健康的事情, 并且有一些研究中心鼓励混合的观点, 譬如弦论。所以, 毫无疑问, 这仍然是一个非常活跃的领域。这对物理学究竟意味着什么?物理和数学有着密切的关系, 但存在着差异。物理学在寻找宇宙的独特解, 而数学在探索所有可能的宇宙或可能的理论。我们有很多想法, 其中的一些无法在物理存活, 因为物理学家喜欢新的想法; 但数学家可以用这些想法研究一切种种, 数学家与事物的联系与物理学家不同, 你永远不能用物理了解。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跟上目前的发展, 但试图独立些。我认为, 试图恪遵年轻人的做法, 是没有意义的。我喜欢有一些不落俗套的想法, 或者可以说, 较为创新的想法。我把玩有点不正统的新想法。我正在做的一些事, 不同于其他物理学家目前所从事的。我的意思是, 没有人知道物理是否有最终理论, 抑或我们是否接近最终理论, 抑或事实上, 在五年内, 它们会形成完全不同的观点, 抑或这系列观点会演变, 而后将会有很彻底的变化。目前的一些想法将会被吸收, 一些将会被扬弃, 一些将会改变, 但无论是好的物理还是坏的物理, 数学都将从中受益。它有数学的内涵, 数学家已学到了很多, 譬如:镜像对称和弦论中的对偶性是来自物理的想法。我认为正如 Witten 所宣称:弦论是二十一世纪数学的一个分支, 在二十世纪意外被发现。现在它已自成一体, 且还不太清楚它是什么理论, 但它持续带来改变数学的新思想。我们正处在思想的漩涡中央, 像被旋风环绕着。你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很难预测, 你也不想预测, 因为我总是说:如果你能预测, 它就是无趣的。有趣的是新的发展, 如果你能预知它们, 它们就不会那么令人兴奋。你必须为惊喜做好准备。你必须寻找惊喜, 而时不时地会有惊喜。
Oscar: 我很惊讶于你在这次会议展现的活力。你仍然在思考和生产。告诉我, 现在你每天做些什么?
Atiyah: 遗憾的是, 我已老了, 我的妻子也在变老。她有很多病痛, 我必须花很多时间照顾她。这情况以各种形式出现在我们所有人身上。她占据了我 75% 的时间。参加这样的会议, 对我而言是罕见事件。我难得有这个假期来此谈论科学。在家的时候, 我只差堪幸存。我有一位物理界的朋友, 每周和我会面一两次, 讨论我的想法。过去一两年, 我忙着写 Hirzebruch 的传记文章。我还参与撰写伦敦数学学会和皇家学会的历史 (还没有完成, 但是花了我很多时间)。这显然是优先事项:当我还健在的时候, 我必须这样做。
除此之外, 我有些疯狂的想法, 而我试图去探询它们。我和年轻人交谈, 因为你需要年轻人来推动想法。而其中一些……今年的会议有点意外, 因为我很久以前钻研过这些想法, 但我并没有意识到, 有这么多人在研究实向量丛。我来了, 发现我可以跟上某一些, 但不是全部。大部分成果源自我在 50 年前的一篇论文。这是很有趣的经历。我现在有了这个经验:我参加会议, 在这样的大讲堂, 坐在顶端, 以方便进出。年轻人坐在底下, 他们正忙着谈论我和我在 50 年前的工作。我感觉自己好像活在天际, 俯视着我的过去。我飘浮着, 越来越靠近天堂。这是非常奇怪的经历。那些年轻人从来不知道我在那里 (笑)。另外, 回顾自己 50 年前的工作, 是一个有趣的经历, 因为你已难以了解自己的论文。当你还年轻时, 才思敏捷。如今我尝试阅读自己的论文, 觉得它们很困难 (笑)。即使原则上我了解它们, 但我已经忘记一些技术性问题, 已无法完成它们了。这是很有趣的经历, 而我很欣慰地发现 : 自己几年前完成的结果至今仍生机盎然。往往当事情向前推移, 既成的结果会被遗忘, 但我在 50 年前做的一些工作至今仍被使用、 被重新发现或重新发展, 并被推向新的方向。这极其让人振奋。我不能说我跟上了所有的东西, 但我可以看到, 它试图往很好的方向推进。
很高兴来这里参加这个特殊的活动, 我的意思是, 小规模的活动。我也去参加其他的会议, 但我没有太多的机会。当然, 我去参加讲座和研讨会。我最近去意大利参与一个节日活动。意大利人喜欢节日活动, 有音乐、 诗歌和数学, 是非常优质的、 混合的文化。意大利人喜欢这样的事情, 在这方面做了很多。文艺复兴的想法!我去罗马、 米兰, 最后去那不勒斯南方, 沿路遇到有趣的人。我想是在罗马, 我遇到 Boris Spassky;他是西洋棋手。我们讨论了下棋之类的事。然后我又遇到了曾获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数学家 Nash。他在那里接受采访。我在普林斯顿时对他稍有认识, 当时他有点疯, 但现在复原得非常好。但是, 当然, 他现在是比我更老的人了。[本访谈进行时 Nash 仍在世]
Oscar: 你们有机会交谈吗?
Atiyah: 有, 他接受了采访, 谈他的生平和取材自他的人生的电影, 而我也在那里。这很有趣, 但当然, 那是一个令人难过的个案, 但至少他从多年的病情中恢复过来。你在这些场合遇到有趣的人。我住在另一家旅馆时, 遇到巴西作家保罗·科尔贺 (Paolo Coelho)。他非常有名。他碰巧和我出现在同一表演舞台。他不关心数学, 是个大人物。你遇到有趣的人物组合:音乐家, 诗人 ……
Oscar: 你最近写了一篇关于数学与美的关系的文章, 对吗?
Atiyah: 有一位和我合作的朋友, 是神经生理学家。他是黎巴嫩人, 和我一样。他是黎巴嫩裔, 所以我们一起做黎巴嫩食物。这段时间, 我们做过些讨论。他对艺术很感兴趣。写了一本关于艺术和视觉的书, 把画家试图藉艺术成就的事物, 与大脑中发生的过程相比较。他扫描脑部。我们讨论了一个关乎数学的问题。我问他:当人们想数学时, 大脑里发生了些什么?我们记录了讨论内容。所以我们有一些早先的著作。最近的一篇文章关乎美。当数学家谈论美时, 他们知道自己的意涵, 但是它和艺术和音乐的美相同吗?它们是相同的生理现象吗?基本上, 他和他的团队做的实验显示:是的, 大脑里有一个共同的部分会活化, 不管你是在谈论数学、 艺术还是其他方面的美。当然, 大脑的其他部分会根据情境而活化。所以, 有共同的部分;抽象的美是建立在大脑的, 无论是谈论数学、 绘画或音乐, 都是一种共通的体验。所以, 用“美”这个字是正确的。
Oscar: 那么你有没有体验过数学和其他艺术之间的这种联系?
Atiyah: 我们都知道自己所意指的美是什么。我们藉由音乐和艺术欣赏它。我们也知道如何在数学中感受它, 我认为它们是一样的, 但是你不知道这是否非常客观。现在有一个证明、科学证明, 不是主观的。美的概念在生理上是基于同样的体验。这篇论文写好后旋即闻名于世。纽约时报、 伦敦时报都有专文报导, 马德里也有一篇专文。每个人都能理解它在说什么。它瞬间驰名。我们原本很难出版它, 因为这些并非保守人士所能轻易接受。对一般大众来说, 这些当然非常有趣。
Oscar: 你认为人们看到或证明一个优美的定理时, 会受到感动, 如同倾听或演奏美妙的乐曲?
Atiyah: 是的, 一点没错。我的意思是, 显然它们是不同的;但如果你比较音乐和绘画, 它们也是不一样的; 它们之间有很大的区别, 但我认为艺术欣赏有一个共同的面向。
Oscar: 但数学更难, 不是吗?
Atiyah: 数学较困难, 是的, 但这是整个问题的关键。我们不确定美这个字是否被正确使用, 但作为数学家, 我们知道自己所意指的美是什么, 而且我认为数学的美可媲美于音乐的美。它们不一样, 但它们不相上下, 这是毫无疑问的。我们知道很美的定理是什么 (笑)。这是一种主观的感觉, 但这是真实的。Hermann Weyl 提到:“大半辈子, 我的目标是追寻真理及美, 但每当心意不定时, 我总是选择美。” 人们认为这很荒谬, 但你为什么要为真理担心?容我为这句话辩解, 你想想:真理是你永远不能触及的;你在寻找真理的同时找到了其他的东西。你在任何情况下所拥有的, 都只近似于真理——部分事实。这甚至可能是个错觉。但是, 美是一种主观的当下体验。我想说, 美是引导你走向真理的火炬。你看得到它。它发出光, 告知你方向。你遵循它的指引, 而经验显示, 美的事物导致对的结果。我认为这是真理与美之间非常有趣的联系。我想 Hermann Weyl 会同意这一点。人们说那是玩笑话, 但我确信他是认真的。
Oscar: 谈着谈着就要吃晚饭了。
Atiyah: 是的 (笑)。
Oscar: 简单的晚餐。我不想占用更多的时间。谢谢。
Atiyah: 好的。好。非常感谢你。
Oscar: 我真的非常感谢你。我非常喜欢和你交谈。
Atiyah: 是的, 我也喜欢谈论这一切。
Oscar: 非常谢谢你, Michael.
|
本帖子中包含更多资源
您需要 登录 才可以下载或查看,没有帐号?注册
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