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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17 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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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道研究所的学术氛围
我感到有义务讲一些关于朗道研究所的学术氛围:我们是如何工作的,我们如何讨论问题,以及我们如何娱乐。
朗道研究所更像是一个绅士俱乐部,而不是我所知道的任何其他研究机构。我们整整一周都在家工作,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有时在别人的公寓见面或通过电话交谈。我的学生卡扎科夫(Vladimir Aleksandrovich Kazakov)和科斯托夫(Ivan Kostov)在发展量子引力矩阵模型(Matrix Models of Quantum Gravity)时几乎一直住在我的小公寓里。
卡扎科夫和作者在巴黎,摄于 90 年代初。
这又是一个原创思维给你带来麻烦的例子。他们的模型作为量子引力问题的解决方案太简单了,当时人们正利用复杂的弦论方法研究量子引力问题,但没有取得多大成功。每个人都被威滕(Edward Witten)的名言催眠了:“弦论不能用 20 世纪的数学方法来解决。”
矩阵模型太过平凡:他们首先假设量子引力中涨落的弯曲空间可以由小的全同等边单纯形(equilateral simplexes)组成,它们彼此动态地相互重连,并通过古老的组合方法计算配分函数(对所有这些重连求和)。
理所当然,将近十年都没有人相信我们的愚蠢解决方案,直到卡尼兹尼克(Vadim Knizhnik)、玻利亚科夫和扎莫洛奇科夫使用弦论和共形场论的所有重型武器,英雄式地复现了其中一些公式。在那之前,我们一直受到排斥。
正如我苦涩地评论那样:“威滕一如既往地正确——二维弦论是用 19 世纪的数学方法解决的。”
每周五我们都必须去切尔诺戈洛夫卡(Chernogolovka)参加例行讨论会。我们在这里交换所有新闻和八卦,领取薪水,填写出国旅行所需的文件等。此外,在朗道研究所的几个小房间里还会举行非正式研讨会。这就是新物理学诞生和被讨论的地方,我们在破旧不堪的黑板上划着,用的那些粗制的粉笔总是在留下印记前就在手中碎了。
我还必须谈谈朗道研讨会的风格,这是非常独特的。最好的类比是狩猎,演讲者好比是狼,我们其他人是猎犬。猎人的角色最初是留给朗道的,但在他过世后就一直空缺,这增加了狩猎的混乱程度。
研讨会持续了很久——没有什么比在寻求真理的过程中互相追捕更好的事情了。没有限制,也没有同情,更不用在乎礼貌或政治正确。一切结束后,只需来一杯好酒,积累的压力和高涨的情绪就自然地释放出来了。
我在普林斯顿大学的本科课堂上曾天真地试图恢复这种朗道式的讨论(当然,不包括喝酒),结果却是一场灾难。当我在开篇演讲上对他们说:“我会努力让你们思考,这是相当痛苦的。但是,正如俄罗斯谚语所说的那样,‘苦难净化心灵’。”班上一半的学生愤愤不平地向系主任抱怨这是虐待儿童。
剩下的一半人留了下来,一路挣扎。其中一个——一个很好的中国学生——后来在考试时告诉我:“我忘记了你在课上给我们展示的简便方法,所以我用了很费力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问题,但是这苦难净化了我,教授!”
“哦,是的,”我心里笑着想,“朗道万岁!”
当地游行经过切尔诺戈洛夫卡的朗道研究所
上面这张照片有误导性(好像研究所很大),事实上,这是每周五我们开研讨会的地方,除此以外的时间,研究所只占据了附楼一楼的 8-10 个小房间,在这张照片中看不到。至少在 70 年代,我们在朗道研究所玩得很开心,这是一个大家庭,每个人都知道其他人的所有秘密。
我们并没有因为孤立而遭受太多痛苦——预印本定期通过邮件寄来,每个出国旅行的人,回来后都会把所有最新的消息倾倒给其他人。
在 80 年代,一切都开始变得糟糕起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事实证明,我们中的一些人比其他人更平等,而我们的西方朋友,无论他们多么努力地在孤立时期试图帮助我们,在自由市场的规律下也无能为力:如果你不在场解释并捍卫你的想法,它们就会被剽窃,或者被简单地忽视,或者被重新发明。
乔治·帕里西
正如统计场论的另一位英雄帕里西(Giorgio Parisi)所说:“所有的功劳都归功于最后一个做出重要发现的人。”他自己也有很多这样的发现,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随机量子化,它解释了如何通过引入额外的“随机”时间 τ ,并添加两个力来实现玻姆(David Bohm)的隐变量思想,即量子摩擦和高斯随机力 η(X ,τ) 来量子化牛顿方程:
我个人的感觉是,这可能是超越量子理论中历史振幅的线性叠加公设,和由它带来的源于零点涨落(zero point fluctuation)量子海洋的无穷大的出路。如果真的有一个额外的维度,在普朗克尺度(Planck Scale)上存在一些自然力,表现得像可观察尺度上的随机噪声,那会怎么样?也许上帝根本不玩骰子?在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完全线性的,为什么叠加原理就应该是一个例外呢?这里它只是一个近似,是在对隐变量 η(X ,τ) 进行平均后得到的。
70 年代的黄金岁月
我们在切尔诺戈洛夫卡开了很多次疯狂的派对,有无数的伏特加,跳舞,打情骂俏,有时以打架结束。我们年轻、有才华、无所顾忌、粗枝大叶、无拘无束。从那以后,我从来没有这么自由过。回到当下的现实世界,尽管我依然生活得很快乐,但我意识到一个人不能没有责任,而在那个 70 年代的黄金岁月,我们几乎没有责任。那时钱也没有什么意义,按照现代的标准,我们没有人有钱,但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免费的,至少在我们看来是这样。
亚莎·西奈(Yasha Sinai)、玻利亚科夫和卡扎科夫在梵山(Fan)的能源峰(Peak Energia)前的营地,摄于80年代。
我们去了西伯利亚旅行,在山上徒步,我们漫不经心地冒着生命危险,毫不在乎。我记得扎哈罗夫(Vladimir Evgen'evich Zakharov)、玻利亚科夫、拉金、亚莎·西奈(Yasha Sinai)、莉娜·西奈(Lena Sinai)、还有我,在现塔吉克斯坦的梵山徒步旅行了两三个星期。当时那里还不那么危险,但野外环境仍然很狂野。在高山上,我们顶着烈日走了一整天后,晚上在帐篷里谈笑风生。
我记得有一次,扎哈罗夫、玻利亚科夫和我离开了团队,越过山口去一个叫奥尔的山村那里找些食物。我们在深夜到达了山口,并在通往村庄的安全距离处露营(如果你不请自来,那些看门狗会轻松将你撕裂)。早上,我们不得不谨慎地与当地人联系,并以酒和药物换取他们的食物(就像我说的,当时钱都“毛了”)。
扎哈罗夫、帕尤索娃(Ira Payusova)、本文作者和玻利亚科夫在梵山的能源峰顶(海拔约 5600 米),摄于 80 年代。
我被玻利亚科夫的尖叫声惊醒,他第一个发现我们身上爬满了骇人的巨大蠼螋。每个都足有一英寸长甚至更大,看起来很可怕,它们正在咬我们。打败这支“军队”后,我们放声大笑,并立即写了一首诗来记录下这一壮举。
诗是扎哈罗夫和我共同创作的,用俄语听起来非常有趣。遗憾的是,我不知道如何将其翻译成英文,更不用说押韵了,整个心态完全是俄罗斯式的,更准确地说是衰落的苏联帝国的心态。
我是否怀念这些疯狂、快乐、有趣、激动人心的时光?当然!但他们一去不复返了。我对我现在生活的世界感到非常满意。在90年代的互联网革命中,我也经历过狂热和兴奋。我觉得在不久的将来会有更多激动人心的东西在等着我们。唉,但它几乎不会再是物理了!
我拍了这张照片——对克格勃嗤之以鼻,随后永远离开了苏联(1988)。但我把我的心留在了那里。
译者注
[1] 本文中提及的很多物理学家都曾和作者相识,因此行文中大量采用了昵称或亲近的称呼,并非标准写法。例如米格达尔当年和另一个非常有才华的亚历山大·玻利亚科夫(Alexander M. Polyakov)是好友,并且都是朗道的学生,受到后者的“提携”。作者文中常以萨沙(Sasha ,即 Alexander 的昵称)称呼玻利亚科夫。玻利亚科夫现任普林斯顿大学 Joseph Henry 荣誉物理学教授。本文有关人物均给出英文全名。
[2] 以下作者用昵称“Dau”(道)来称呼朗道。
[3] 俄罗斯科学院约飞物理技术研究所(Ioffe Physical-Technical Institute of the Russian Academy of Sciences),简称约飞研究所。
[4] 在朗道、阿布里科索夫以及哈拉特尼科夫 1954 年那篇著名的论文(L. D. Landau, A. A. Abrikosov, and I. M. Khalatnikov, Dokl. Akad. Nauk SSSR 95, 497, 773, 1177 (1954))里,作者发现 QED 的裸电荷(bare charge)e0 和可观测电荷(observable charge)e 之间的关系为:
其中 m 为粒子质量,Λ 为动量截断,于是,对于有限大小的 e0 , ,这就是著名的零电荷(zero charge)疑难。它有时也被称为朗道极点(Landau pole)、莫斯科零(Moscow zero)或朗道鬼(Landau ghost)。今天看来,QED 中是否存在朗道极点仍然是一个开放的问题。有关这一疑难的详尽介绍可参考:https://en.wikipedia.org/wiki/Landau_pole 。
[5] 所谓雷极子场论是上世纪 70 年代在高能衍射散射的背景下发展起来的。最初由苏联杰出的物理学家格里玻夫提出,并在 20 世纪 70 年代初得到许多物理学家如本文作者、玻利亚科夫等人的大力发展,它通过求和所有可能的多雷极子交换来描述高能弹性衍射散射。
[6] 拉金(Anatoly Ivanovich Larkin ,1932-2005),俄裔美籍物理学家,在粒子物理、超导物理方面做出杰出贡献。其博士导师即本文作者的父亲阿尔卡季·米格达尔。
[7] 格里玻夫(Vladimir Gribov ,1930-1997),苏联理论物理学家,主要研究高能物理、量子场论和强相互作用的雷极理论。他最著名的贡献是坡密子(Pomeron),DGLAP 方程和 Gribov Copies 。(格里玻夫早年本想当一名电影演员。)
[8] 奥昆(Lev Okun ,1929-2015),苏联粒子物理学家。奥昆本科时期是阿尔卡季·米格达尔的学生,后来研究生阶段导师是著名物理学家 Isaak Pomeranchuk 。奥昆在粒子物理领域做出了许多贡献,“强子”(Hadron)一词就是他在 1962 年提出的。
[9] 《实验与理论物理杂志》(Journal Of Experimental And Theoretical Physics),苏联时期最主要的物理期刊之一,每期有英译本。
[10] 即大名鼎鼎的希格斯机制。希格斯(Peter Higgs)和弗朗索瓦·恩格勒(François Englert)由于"for the theoretical discovery of a mechanism that contributes to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origin of mass of subatomic particles, and which recently was confirmed through the discovery of the predicted fundamental particle, by the ATLAS and CMS experiments at CERN's Large Hadron Collider"而共享 2013 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
[11] 扎莫洛奇科夫(Alexander Zamolodchikov ,1952-)现为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教授,在 2023 年 9 月他与 John Cardy 共同获得 2024 科学突破奖(Breakthrough Prize)。
[12] 卡丹诺夫(Leo Kadanoff,1937-2015),美国统计物理学家,他是现代统计物理、理论凝聚态物理,特别是重整化群理论的先驱。
[13] 威尔逊(Kenneth. G. Wilson,1936-2013),美国物理学家,提出了重整化群理论和格点 QCD ,并于 1982 年因前者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温伯格(Steven Weinberg)曾对威尔逊给予高度评价,认为他:“was one of a very small number of physicists who changed the way we all think, not just about specific phenomena, but about a vast range of different phenomena.”
[14] 格罗斯(David Gross,1941-),美国物理学家,因发现强相互作用的渐近自由而获得 2004 年诺贝尔物理学奖。
[15] 费根鲍姆(Mitchell Feigenbaum,1944-2019),美国数学物理学家,发现了混沌理论中的费根鲍姆常数。
[16] 玻戈留玻夫(Nikolay Bogoliubov,1909-1990),苏联理论物理学家、数学家,对数学以及理论物理都有许多深刻的贡献。他还培育了一代数学家、物理学家。许多著名物理学家尊敬地称其为老师。在苏联时代,玻戈留玻夫学派和朗道学派并称。
作者简介
亚历山大·米格达尔(Alexander Arkadyevich Migdal ,1945-),俄裔美籍物理学家和企业家,曾在朗道理论物理研究所、太空研究所从事学术研究工作。1988 年他从苏联移居美国,先后就职于普林斯顿大学、ViewPoint Corp 、Magic Works LLC 等,目前在纽约大学任物理学研究教授。米格达尔仍然活跃在理论物理的研究第一线,他最近几年的研究兴趣转向湍流的统计场论(Turbulence as Statistical Field Theory)。值得一提的是,本文作者的父亲阿尔卡季·米格达尔也是著名物理学家,其主要生平以及物理学工作,可以在维基页面找到: https://en.wikipedia.org/wiki/Arkady_Migdal 。
本文经作者授权翻译发表于《返朴》,原文地址: https://alexandermigdal.com/paradise-lost/
原创 A. A. Migdal 返朴 2023-10-15 08:31 发表于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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